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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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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白

徐慧媛一向是對“祥林嫂”這類符號避而遠之的。

因為她骨子裏相當好強,年輕時丈夫甩手跑了,也能在那個物質生活遠比不上如今、閑言碎語更加猖狂的年代挺直腰桿,獨自把孩子撫養成人。

不僅撫養成人了,還把她養得優秀善良。幾乎所有認識的親朋鄰裏都誇她厲害,說她女兒既像她,又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有著比她更光明的未來。

她的未來卻終止於一場毫無預兆的災禍。

災禍發生之後,徐慧媛陷入巨大的悲痛,但仍強打精神,她給自己定下不成文的目標,要在周圍人因她喪女而抱有的同情包容消減完之前,將狀態調整穩定。

她經常覺得自己已經成功了,又因為一些亂七八糟的引子被打回原形。

一如這次的事,老周和宋母得知原委後,無一例外都勸她算了,別計較了,說不定蔣倩說的都是真的呢?那樣不也是好事一樁嗎?

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

怎麽會有那麽多解釋不清的說不定?!怎麽就會有那麽多巧合!

一個又一個像幽靈一樣浮出水面,蠢蠢欲動地提醒她水下可能藏著更多觸及不到的暗影!

徐慧媛再次分裂成了兩半,為了讓大家都安心、都放心,她答應不再糾纏此事,實際卻被腦子裏揮不散的憤怒和疑慮攪得心神難安。

她甚至三百六十度大轉彎,承認祥林嫂可能會是世界上最理解自己的人,她們的心情和感受,在不同的時空緯度達成了某種神奇的統一。

可惜她身邊沒有另一個活生生的祥林嫂能聽她傾訴心事,苦悶難捱,找不到出口的情況下,徐慧媛又想起了她的女兒。

準確來說,是她女兒留下的那個微信。

雖然當初她言之鑿鑿要“斷舍離”,終究還是沒舍得刪掉那點念想,放任那個號碼留在了列表裏。

這麽長時間過去,號碼的新持有者沒再主動給她發過消息。

徐慧媛不確定她那邊是否已經把自己刪了,刪了也沒關系,反正自己只是需要一個傾訴的渠道。而且這樣一來,就好像她和女兒的隱秘空間又回來了一樣。

如果沒刪……

或許徐慧媛本質還是期望能得到回應的,所以徐悅寧才能收到那些信息。

印象中,在過去的二十幾年裏,她都很少看到徐慧媛有負面情緒這麽外露,簡直能稱得上是宣洩的時候。

起初她只粗略掃了兩眼,捕捉到幾個和“山區”“地震”“廢墟”有關的詞句。

距離她被困廢墟遇難已經多久了來著?一年。不對不對,好像不對。

應該是有……有一年半差不多了吧?

說長不算很長,對於徐悅寧,卻著實已經換了天地。

如今她過著飄在雲層上的日子,無比滋潤、無比自在,就連煩惱都包裹著一層輕盈的外殼。

來自徐慧媛在公共平臺對她的指控,只是沾到她衣角的霧,和雲一樣都沒什麽重量。而這些點對點出現在她的社交軟件,精準傳達給她的信息,則讓她感到了沈甸甸的驚訝。

一年半了,徐慧媛怎麽還停滯在過去那個節點?一年半了,徐慧媛居然還停滯在過去那個節點!

飄在雲上的徐悅寧抗拒所有沈重,她眼不見為凈地把手機丟到一邊,像蛋液一樣讓自己放空融入進溫泉水裏。

然而那畢竟是徐慧媛啊,徐悅寧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無視徐慧媛的困境,所以當晚回到酒店,她還是耐著性子翻出聊天記錄,一條一條又仔細看了一遍。

這一看,不僅更加震驚,還整個人被氣得不輕!

徐慧媛舊事重提,不是因為別的,居然是懷疑自己的死另有隱情,覺得自己真正的死因和蔣倩脫不了幹系??

而引起她懷疑的原因也不是別的,居然是“蔣倩”在事情發生後對徐慧媛的持續關註以及關照,還經常借他人之手給她送這送那??

她嘗試代入徐慧媛的視角,發現……如果往陰暗的方向想,“蔣倩”的所作所為確實有那麽些細思極恐,再加“抄襲”事件中的諸多巧合,這才導致徐慧媛產生了嚴重的懷疑和內耗。

而一切的起點,毫無疑問,肯定是宋聞那個賤人。要不是他煽風點火嚼舌根,徐慧媛壓根都不會知道自己給她送過那麽多東西,更遑論發散思維,胡亂猜測了!

再把姓宋的賤人翻來覆去罵一百遍,也改變不了眼下的局面。

除非她本人親自跳出來澄清,否則徐悅寧不知道還能怎樣讓這一切變得合理,讓徐慧媛能夠真正地全盤接受。

但她不想被電成飛灰,也就不可能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

沒有合適的解決辦法,徐悅寧便又把這件事暫時擱置了。

從泡溫泉的地方回家,進入熟悉的走廊,看著和自己家並排的鄰居家棕色鐵門,徐悅寧心裏一只小貓爪子探出來撓啊撓。

她沒脫外套,拎著包、踮著腳來到客廳,屏氣凝神面對墻壁,足足兩分鐘過去,沒聽見對面的任何動靜。

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她好笑搖頭,覺得這種舉動簡直傻透了。

上次豐紹以她借豐悅用洗手間為由,請她共進晚餐。

這次徐悅寧也想以他義務給自己當司機做幌子,邀他一起吃午飯。

就是不確定他這會兒在不在家。

徐悅寧先去洗了個澡,畫了個清新自然的裸妝,接著在衣櫥裏挑挑揀揀,搭配了一套款式簡約,實則既襯膚色,又顯身材的衣褲。

這個過程中,她總算聽到了一點隔壁拖拉的腳步聲。

太好了,有人在家!

一換完衣服,徐悅寧就跑去隔壁敲門了。

她早就註意過,豐紹的門前沒裝可視門鈴,貓眼的位置還被一只看起來挺炫酷的金屬制蜘蛛模型給擋住了大半。

從裏面看不見外面是誰,豐紹也並不發問,徐悅寧等了幾秒鐘,門板就很痛快地大咧咧敞開了。

可能是心態變了的緣故,徐悅寧面對他時的克制和顧慮減少很多。她這會兒見到豐紹有點高興,便絲毫沒有掩飾地顯露出了自己的高興。

豐紹見她笑,不自覺也挑起唇角。

徐悅寧笑嘻嘻道:“你不問問是誰就直接開門,萬一外面站的是歹徒怎麽辦?”

豐紹滿不在乎地道:“那我就跟歹徒搏鬥唄。”

徐悅寧問:“你有多大勝算?”

“要麽贏,要麽輸,百分之五十的概率。”

“噢。”徐悅寧點頭,想了想又道,“那作為一名正直的鄰居,我也不可能束手旁觀。咱們倆加起來,勝率至少能上升到百分之七十。”

豐紹擡高一條手臂,隨意搭在門框上,又扯唇笑了起來,看著她笑。

他不反駁徐悅寧的話,只是顯然也並不認同,於矛盾中滋生出幾分寵溺的意味。

徐悅寧又抑制不住開始雀躍了,為了避免進一步在他面前表現得像個花癡,徐悅寧連忙一本正經說出自己找上門的目的。

“豐公子您好,讓您一大早起來餓著肚子給我當司機,實在是辛苦您了,我想請您吃個午飯聊表謝意,不知道您待會兒方不方便?”

“一點小事兒而已,用不著專門感謝。”

這話答得也正經客氣,正經到不符合豐紹的慣常作風,拒絕得居然還挺委婉。

徐悅寧微楞。

雖然豐紹這人骨子裏給人的感覺一直是不羈且淩厲的,但仔細想想,認識這麽久,這應該是他第一次對自己表示“拒絕”。

她擡頭看他,男人臉上的笑意已經盡數收斂,對著她的樣子不兇,不算冷淡不耐煩,但同時也沒有任何松口改變主意的跡象。

徐悅寧試探著又問了句,“要是你待會兒不方便的話,改成晚上或者換一天也行。”

豐紹遲頓幾秒,再開口時,語氣多了幾分譏諷和疏離。

“小蔣總,我不是你以前那些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被耍一通還能捧著笑繼續上趕著討好你的玩意兒。”

“你的家門,我不可能再進第二次。”他斬釘截鐵地給出結論,“畢竟比起歹徒,應該還是小蔣總對我的惡劣影響更大一點。”

徐悅寧既不服又不爽,脫口而出回懟道:“我惡劣影響大破天,充其量也就能排第二!圈子裏隨便抓一個來問,誰不知道你豐公子的名號?數數你的那些浪蕩事跡,數上幾個小時都不一定能數得完!”

別看她懟起人來強硬,其實話沒說完就已經開始後悔了。

一是豐紹跟她從真正認識到熟悉,不過幾個月而已,即便到現在,兩人也只是有些心照不宣的暧昧,又不是正兒八經的男女朋友,更不是刻在一張戶口本裏的關系,自己憑什麽還審判上人家的過去了?

二則在於,他的過去自己並非第一天知道,既然都知道,還選擇接近,就不該再隨便拿這事當槽點攻擊。

相較而言,自己先放出信號勾人,勾到一半又突然把人掃地出門,好像的確更理虧一點。

豐紹聞言,也感覺挺沒勁的,冷笑一聲道:“那你慢慢數。”

他後退一步,擡手就要關門。

說時遲、那時快,徐悅寧肢體反應遠比腦子快好幾倍,她往前一躥,搶在豐紹徹底完成關門這個動作之前,從縫隙裏躥了進去!

豐紹:“……”

徐悅寧:“……”

短暫的驚愕之後,豐紹目光逐漸收束,就那麽不帶任何感情地睇視著她。

要放在往常,徐悅寧哪受得了這種眼神?肯定得立刻摔門走人!不不,放在往常,她必然高傲得要命,壓根就不會做出躥進別人家裏,給別人鄙夷她的機會這種事情!

“……抱歉。”

好半天,她憋出幹巴巴的兩個字。

她不知道自己連臉都憋紅了,微微的紅暈黏在細挺小巧的鼻翼兩側,襯得皮膚更白,眼睛更黑。讓人想到那些傲嬌優雅的小動物,蓬松的皮毛一旦被打濕,就會露出與平時大為迥異的,或難堪或委屈的模樣。

徐悅寧的確難堪,不過她可不覺得自己像什麽小動物,她又想起在李雪生日宴上第一次見到豐紹時的場景,被激素沖暈的頭腦清明了幾分。

她相信這男人真絕情起來,一定是軟硬不吃,也根本不用指望他顧及任何人的臉面情分。與其鬧到像李雪那種地步惹人笑話,倒不如在他最早拒絕的時候就抽身退出,及時止損。

唉,理智能控制人的行動,卻控制不了人的心情。徐悅寧不開心、不甘心,她十分臨時沖動地做了個決定,決定把自己從第一次見到豐紹起的所有心理活動和心態變化都明明白白講個清楚。

也許豐紹對她心裏想什麽根本不感興趣,但不管對方怎麽想怎麽看,她還是這麽做了,也算是通過這種方式,親手為這場純粹的心動,畫上一個有始有終的句號。

“……”

“……”

*

這一天,徐悅寧沒吃午飯。

已經過了飯點,她也完全沒感覺到餓,還像只大肉蟲一樣在沙發上蠕來蠕去,不時打兩個滾。

她在腦子裏一遍遍回放幾個小時前自己和豐紹的對話,試圖從對方每一點細枝末節的反應中找出更多他喜歡自己的證明,最好是喜歡到能降低他的原則和驕傲!

以前看電視劇裏的角色傾訴衷腸,情緒總給得特別到位,主人公說起情話,狀態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脈,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表情都纏綿多情。

輪到自己,才發現現實跟演戲根本天差地別。

大概因為她的告白不是為了開始,而是為了結束,徐悅寧越說越滯澀,也越說就越簡略,她用三言兩語帶過自己覆雜多變的情緒,只出於自尊,在最後著重強調了句:“你不用有心理負擔,雖然我和你說了這些,但絕對沒有要纏著你或情感綁架你為我改變的意思。

往後呢,要是你不主動惹我,我也不會專門針對你,大家井水不犯河水,還是優雅體面好鄰居。”

原本從她“訴衷腸”開始,豐紹一直沒什麽反應,他的瞳色黑而冷靜,叫人看不出深淺,聽到這最後一句,男人薄唇卻倏地向上一彎,浮出幾分興味。

徐悅寧:“……”

得,自己在這掏心掏肺地發了半天言,人家就跟條冰柱似的杵在那獨冷,非得等自己清晰明確地表完態,保證不給他添堵後,才終於肯喜上眉梢、多雲轉晴。

告白告到這種份上,實在是有夠心酸的!徐悅寧很不是滋味地暗暗感慨。當下也找不到繼續留在這裏的理由。

她轉身欲走,豐紹卻更為迅速地抓住她一條手臂,阻止了她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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